文/劉致福
上馬石實際并不規(guī)整,就是一塊平面的橢圓形大青石。據(jù)奶奶說,當(dāng)年爺爺出門都是踏著這塊石頭上馬的,我沒有見過爺爺,但腦子里經(jīng)常閃現(xiàn)爺爺腳踏大青石一躍上馬的英姿。
爺爺英年早逝后,家里也養(yǎng)不起馬了,這塊石頭卻被保留下來,一直放在大門口,成為我們家的標志性物件。
奶奶晚年只要天氣晴暖,大部分時間都在這塊石頭上盤腿而坐。早上別人還沒起來,奶奶就提溜著玉米葉編制的圃團來到石頭上打坐,晚上夕陽西下,別人都回家了,奶奶這才手扶膝蓋,慢慢吃力地從石頭上起身,提起圃團回家。
我記事時奶奶已經(jīng)年過八旬,是村里年齡最大的老壽星。村里人都以為老壽星坐在上馬石上看熱鬧,誰也不知道奶奶眼里看到的是什么風(fēng)景、心里想的是什么心事。
在爺爺奶奶的年代,奶奶無疑是一表人材,一米七的個頭在當(dāng)時格外惹眼。晚年奶奶背有些駝,但仍可見出當(dāng)年的風(fēng)采。聽母親說奶奶背駝是背我們累的。父母上山下田,我們兄妹4個都是奶奶一個一個背大的。
奶奶患有嚴重的氣管炎后來發(fā)展為肺氣腫,據(jù)母親說就是背姐姐去場院摘花生讓風(fēng)嗆了落下的病根。到我記事時,奶奶的病已經(jīng)很厲害了,每到冬天都會臥床不起。父母親不讓奶奶背我,但只要父母不在跟前,奶奶還是要背上我到街上轉(zhuǎn)悠。奶奶腰駝腿疼蹲不下,總是牽手把我領(lǐng)到門口上馬石上,她自己在石頭上慢慢坐下,嘴里喊著上馬嘍,上馬嘍,雙手將我攬到后背,再慢慢背我起來。
可能因為我是孫輩老小的緣故,奶奶對我格外溺愛。村里偶爾會有走村串街換豆腐的,那時豆腐和豬肉一樣金貴,誰家有客人或過年過節(jié)才舍得拿出豆子或玉米來換。奶奶總是瞅著母親不在家時挖出半碗豆子換上一塊豆腐,回家切成小塊讓我蘸上醬油飽餐一頓。
平時奶奶在西炕單獨吃小灶,有好吃的總是叫我過去。有次父親去縣城開會,回來給奶奶買了一塊豬頭肉,奶奶自己不舍得吃,看著我一氣將大半斤豬肉吃完,結(jié)果到了晚上上吐下泄,從那以后落下不吃豬肉的毛病,奶奶為此自責(zé)了很多年。
奶奶年輕時聰慧過人,爺爺去世后,奶奶獨自支撐十幾口人的大家庭,后來又為父親買了房子,主持父親與伯父各自分家單過,她隨剛成年的父親一起生活,幫助父母將我們兄妹帶大。
奶奶晚年身體不好,但頭腦仍然十分清醒,開始為孫輩們操心。對我們兄弟三人,她不擔(dān)心二哥和我,二哥在公社有一份工作,算是有了公家飯碗,我還在讀書,但奶奶堅定地認為我將來會有份公家事干,她唯一擔(dān)心記掛的就是大哥。
那時大哥在生產(chǎn)隊干隊長,整日出苦力,眼看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,對象連影子也沒有。那時找對象,有工作是第一位的,沒工作也要有新房。我們家房子是上百年的老屋,低矮破舊,倘若別人介紹對象看到房子就會嚇跑的,奶奶和父母說,要緊是要蓋房子,有了梧桐樹才能引來金鳳凰。實際父母也在考慮蓋房子的事。聽了奶奶的話,父母就開始動手申請宅基地辦理手續(xù)、選址備料。
蓋房子在農(nóng)村是大工程,要積攢資金,要備料施工。從采石開始,到上梁封頂,父母前后忙活一年多的時間。到第二年秋天,終于粉刷完畢,里外都收拾妥當(dāng)。
父親讓大哥推著奶奶專門去新房看過,奶奶露出少有的笑容??梢园峒胰胱×耍棠陶f搬家要選個好日子,最后確定在八月十五之后的第五天,吉日宜遷。
搬家那天,一家人都很高興。奶奶也是顛著小腳忙前忙后,但奶奶后來的反應(yīng),卻令一家人甚至村里人詫異震驚。
老家風(fēng)俗搬家一般在晚上,大概是財不外露的考慮吧,白天先拾掇準備,可以把農(nóng)具、柴草以及磨盤之類大件搬過去,糧食以及細軟都是晚上夜深人靜時再搬。
吃過晚飯,一家人開始往外邊車上搬東西,兩輛小推車,父親和大哥一人一輛,二哥在公社上班不在家,我和姐姐跑腿跟車,裝滿就往北山新房運。母親在新房擺放布置,奶奶在家看門守攤。到半夜時已基本搬完,只剩下炕上的被褥和一些零碎器物。
炕上的被褥放在最后搬,也是依了風(fēng)俗。要搬奶奶西炕的被褥時,奶奶已經(jīng)躺下睡了。被父親叫醒后,奶奶沒有起來,嘴里很平靜地宣布她不走了,讓我們先過去,她自己在老房子住。父親以為奶奶是累了沒睡好,勸半天也說不通,最后只得讓大哥留下陪奶奶先住一晚,明天再說。
第二天早上父親推著小車來接奶奶,奶奶一早已經(jīng)如往常一樣,盤腿坐在上馬石上。任父親怎么勸說,奶奶絲毫不為所動,堅持讓父親回去,她自己在舊房住。父親無奈,眼看到上工時間了,只得空車回去,讓母親將飯菜送到老屋。
如此兩三天,全村人都知道奶奶死活不去新房住,很多說父母對奶奶不好的傳言開始流傳。母親知道奶奶疼我,讓我給奶奶送飯并勸奶奶過去。我那時正上小學(xué),奶奶幾天不見我,抱住我竟落淚了。
我按照母親教的話勸奶奶去新房住,奶奶堅定地對我說她不能去,這老房子沒人了,你爺回來找不著門了。我無功而返,只能把奶奶的原話告訴母親,母親點點頭,似乎明白了奶奶不來新房的原由。
晚上聽母親和父親嘀咕,“他奶奶是怕爺爺回來找不到門兒啊,明天干脆把她那上馬石搬來,他爺回來看到上馬石不就找到門兒了?”
第二天,按照母親的說法,父親叫上大哥一大早推車趕到老屋,先將門口的大青石抬到車上,將車子倚墻靠好,然后回西屋做奶奶的工作。父親和奶奶說把上馬石給您搬過去,俺爹回來找到上馬石就找到家了,您就放心過去吧。
第三天,奶奶已經(jīng)從窗戶上看到父親和大哥搬石頭,聽了父親的話眼睛一亮,“哦”了一聲,點點頭表示認可,從炕上挪下來,任由父親收拾被褥,嘴里說著我也不是沒住過新房子,好像還有些不情愿,但還是慢慢跺著小腳走到小推車旁,摸了摸車上的上馬石,然后在大哥的攙扶下爬上小推車另一邊盤腿坐下。
到了新家,上馬石還是擺放在大門口,奶奶還和以前一樣天天從早到晚,坐在上邊望風(fēng)景。有了上馬石,奶奶心里似乎就有底了,她擔(dān)心的問題已經(jīng)解決。奶奶天天坐在上馬石上,似乎天天都能與爺爺?shù)臍庀⑾喟?,天天都能滿懷期待地等待爺爺回來。
奶奶搬到新房住了兩年就去世了,父親悄悄將奶奶的骨灰盒抱走,不知從哪里找地方埋葬或是藏匿起來。后來門口的上馬石也不見了,當(dāng)時沒注意更沒有深究,現(xiàn)在看肯定是讓父親葬或藏到奶奶的骨灰盒埋葬的地方。那塊上馬石就像一塊碑,見證和寄托著奶奶對爺爺?shù)膼叟c思念。
我很想找到那塊上馬石。但是父親母親都不在了,那塊石頭自然無處尋找。我想上馬石已經(jīng)融入大地了,成為大地的一部分,也沉淀在我們內(nèi)心深處,成為永久的溫馨記憶。
總編輯:殷洪軍
值班總編:張軍濤
復(fù)審:顏燕軍
編輯:董倩萍